12/21/2020

胡显中反右文选(五):我的简历

胡显中


    
    我在南昌心远中学读高一。由于对旧社会黑暗现实强烈不满,诉诸笔墨,发而成文。偶尔被报社的编辑看中,发表几篇豆腐块大小的短文。

正是这些稚嫩的文字,引起报社里的中共地下党员张自旗的注意〔注1〕。后来被他发展为中共地下党员。1949年初,张奉命转移。行前告诉我:将来另有一位领导人联系我,并指定我担任心远中学党组织的组长(另还有一位同班同学钟纯民也是党员)。这位新领导人就是南昌中正大学的袁孝鹑。他听取了我的汇报后,要求我发展几名党员。于是我介绍了四位同学参加地下党组织。

19495月南昌解放。我们几个人同时被集中学习。当时称为江西省委组织部训练班(简称组训班)。学习尚未结束,我和刘振辉二人调出,到南昌市军管会房产处工作(具体任务就是为路过南昌的解放军带路到指定地点住宿,或者组织民工在赣江边烧开水,让过往的解放军喝。等等。

这些工作结束后,我被留在江西省政府办公厅文秘科工作(具体工作是校对所有的来往公文)。

1950年末,由于家庭穷困,父亲没有工作,家中没有积蓄,坐吃山空。经常无奈地说:大崽不养爷,细崽要爷养(细崽,即小儿子)。我就萌生了一个大胆的行动:利用同一个办公室里,杨秘书办公桌上的公用信笺写了一封介绍信,给南昌市政府,要求对方安排胡某某工作云云,盖上了办公厅的公章。准备交给父亲自己去办理。但由于害怕,最后没敢出手。

本来这件事可以悄悄地销毁,神不知、鬼不觉。但和那个时代所有年轻人一样,奉行的信条是:事无不可对党言。所以便主动向科长交代了全部细节。次日即被大会批判,后来又被清洗,由杨秘书写了辞职证明(避免使用开除两个字)。

我当时真是无家可归。母亲已于1950年秋天去世,父亲无力在城市生活,只得回到家乡——郊区。大姐在市内做小学老师,一家四口拥挤在狭小的住房里。

万般无奈,只好临时住在姑母家里,非常尴尬。这样勉强度过了3个月。19515月份,报纸登载一条信息:中央税务学校中南分校招生。我即报名应试,获得录取。赴武汉学习一年多。分配去广东省税务局,再分配到石歧市税务局工作。一年多以后,从报纸上得知:大学招生。那个时候,中学毕业生之数小于大学招生数。所以鼓励在职干部、社会青年以同等学历报考。我即刻向领导要求去报考。

1953年,被东北人民大学录取,被分配在经济系学习。

1955年发生了所谓胡风反革命事件。当年被我介绍入党的刘振辉被诬陷为胡风分子。在被迫的情况下,招供说,我是他认识胡风的介绍人。其实我根本就不认识胡风。既然有材料转来,组织自然就把我列为肃反对象,被送进校内的学习班,严加管束,并勒令交代和胡风的关系。经过半年的运动,校方毫无所获。但在我心中不免留下深深的烙印。1957年大鸣大放期间,我写了《胡风等人是反革命吗?》的文章。被《东北人大校刊》公开发表。

胡风案件是新中国历史上第一大案,也是最大的冤案。冤案之所以造成,不是由于办案公安人员渎职,(当时就有办案人员公开提出怀疑,认为证据不足。公安部长罗瑞卿回答说:这是毛主席定的案子,谁敢翻?)也不是由于客观条件所造成的失误。更不是如御用文人们所粉饰、美化的所谓“好心办错事”、“在如何建设社会主义道路进行探索中不可避免的失误”等等。

冤案之所以构成,千真万确,就是毛泽东个人的主观故意所造成(老毛曾经私下里对人说过:就是要给他做点文章)〔注2〕。如果在西方民主国家里,仅凭这一件事完全可以被公开弹劾,责任人必须下台,并被追究刑事责任。但是,在我们这个号称民主共和国里,却无人敢于说一个字!这是新诞生的共和国最大耻辱!即使有再多、再大的业绩在这件冤案的面前,也显得黯然失色!

我的那篇文章是中国历史上第一篇对毛泽东所制造的这件冤案说的文字。与此同时或先后,中国人民大学的林希翎受北大的邀请而发表演说时也公开否定,但并未形成文字。(至于具体时间谁先谁后,我手头没有足够的资料来判断,只好留给未来的学者们去研究了。

值得注意的是:那个时候,中国有6亿多芸芸众生。其中精英分子至少也有几百万。有的是学富五车,著作等身的大学问家;有的是功勋卓著,身居高位的高级干部。这众多的精英人物,难道就没有一个看出来毛泽东的霸道行径,挟权报复的恶劣做法吗?这些精英分子的良知和理性哪里去了?为什么一个个噤若寒蝉,哑口无言?更有甚者,竟然公开表态,拥护毛泽东的恶劣行径,公开谴责和严厉批判胡风等人为穷凶恶极的反革命。气势汹汹,令人胆寒。这些人的行为简直就是助纣为虐、伙同犯罪的帮凶!正是在毛泽东的淫威裹胁下,才形成万家墨面、万民钳口的可悲局面。在这个时候,勇敢地站出来,公开抵制和谴责毛泽东错误的历史重任,竟然落到了两个年纪轻轻,涉世未深的学生身上。让两个大学生用自己稚嫩、柔弱的肩膀去撞击那扇极其沉重的专制大闸门。并勉为其难地充当了时代的急先锋,充当了向专制政权冲锋陷阵的敢死队!无疑这两位年轻人的勇气可嘉,肯定会受到后人的敬佩和历史的褒奖!可是,我们不能不追问一下:那些大人物干什么去了?一个个躲得远远的,让几个年轻人冒着生命危险,付出死亡的代价去承担中国历史上庄严神圣的任务。这些大人物的智商和胆识竟然远不如两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难道就不感到害羞吗?不惭愧吗?这种集体沉默、失声,正是我们时代的悲剧,也是所有知识分子集体的耻辱!

当然,我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被划为极右分子。大思想家孔子在回答关于曾子被父亲暴力殴打应该如何做的问题时,有言曰:小仗则受,大杖则走。面临极右派的命运,我不能不选择出逃。于是奔向北京的英国代办处要求出国避难。

事情进一步严重化了。终于被捕,判处无期徒刑。经过上诉,改判为有期徒刑10年。由于越狱逃跑,加刑3年。

在即将刑满的1970年秋天,又由于说错话,被认为恶毒攻击(简称恶攻)准备加刑。所以到期没有释放,而是延期改造5个多月。后来由于形势发生变化,再加上主管我案件的镇赉县四方坨子劳改大队5分队(即5分场)刘荣宽先生的理性和人道关怀,终于宽大释放,但留场就业,继续劳动改造。直到1980年才离开劳改单位。

在处理我的案件过程中,应该有一项政策:对当事人的面,销毁全部不实的材料。在我的要求下,主持工作的李老师同意,把我所写的那些所谓毒草汇编发还给我自己保存。后来我又捐献给中国革命博物馆收藏(因而获得该馆的荣誉证书)。也算是我对未来历史研究一点小小的贡献吧。

为了宣传科学真理,或者揭示历史真相,竟然需要付出几十年青春,甚至生命的代价,这种悲剧曾经发生在中世纪的欧洲,教会设立的宗教裁判所曾经把坚持日心说的布鲁诺活活烧死;在我国,朱明王朝的朱棣硬是把忠于建文帝的方孝孺灭十族。在坚持自己的信仰而献身的名单上,洒满了无数仁人志士的鲜血,血迹斑斑、昭昭可考。

可是,历史已经进入20世纪中叶,中国共产党也一贯以民主、自由、法治、公平等等伟大目标向全国人民许诺。为什么仍然发生这种惨无人道的悲剧呢?直到今天,仍然没有得到公正、合理的评价。这难道不是咄咄怪事吗?

中国所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毛泽东的阴影仍然在束缚着人们的思想,不能大胆评论。正如毛泽东自己在临终遗言里所预言:我会死,也不会死。因为我留下的虎皮虎骨,你们一定要用。〔注3

这种怪事和关于伟大、光荣、正确,以及三个自信等等的宣传能够兼容吗?两者必居其一:或者公开否定毛泽东,把他从高高的神坛上请下来,清算他的所有罪行,还中国人民一个公道,尤其是给那些冤死的几千万亡灵以迟到的慰藉。必如此,方才能证明这个党是“伟大、光荣、正确”的,也能证实这个党具有真正的“自信”!

否则,今天所宣传的一切都无法获得中国人民的衷心认同。

回顾平生,问心无愧。我今天所做的无非是按照邓小平生前所留下的遗愿,重新评价毛泽东而尽到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的责任。今天不是一再宣称要依法治国,还要以德治国吗?好!现在就根据来判断我所做的一切吧!

在所有的法律中,最重要的法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宪法》是国家的根本大法,其他的法律都必须符合宪法的精神,否则无效,而且还应该追究违宪的责任。那么,请看宪法第35条是如何规定的:

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有言论、出版、集会、结社、游行、示威的自由。

如果对照一下,我所做和所写的,违背了这一条吗?没有!

再来看以德治国的,我所做的事情完全符合中华民族传统的道德原则。中国传统文化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应该是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学。孔子教导说:千军可夺其帅,匹夫不可夺其志!就是尊重人权、尊重每个公民的个人意志,不可强行剥夺任何人思考的权利、表达的权利。孔子还教导说:己所不欲,毋施于人。就是将心比心,换位思考。为对方着想,想想毛泽东在位期间倒行逆施给中国人民所造成的苦难和屈辱,甚至丧失生命。总应该让人家说几句话吧。我之所以写了那么多的文章,第一是按照邓小平临终遗教行事,是实践他的愿望。其次也是为了被暴政害死的几千万中国人讨回公道,伸张正义。有什么不对吗?

古人云: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遥想当年,齐威王接受邹忌的忠谏,公开宣示:群臣吏民能面刺寡人之过者,受上赏;上书谏寡人者受中赏;能谤议于市朝,闻寡人之耳者受下赏。一时间,群臣进谏,门庭若市.恰恰是因为如此奖励臣民进谏,才有了齐国的大治和兴盛,才有了:诸侯各国朝于齐的盛况。我们今天提倡软实力。什么叫软实力?说得明白一点就是让人们口服心服、心悦诚服。让世界各国,不仅仅是那些靠献媚换取中国大量银子的非洲黑人,更应该包括那些发达国家的政要都能对中国高高地竖起大拇指!

无论从法、从德的角度来看,我都正义在手,无懈可击。因为我站在道德的高地上、法律的保护中。那么,理所当然地就应该坚持到底,勇往无前!

但是,和1957年相比,情况有所不同。那个时候,我是孤身一人,所作所为一切责任和后果完全自己承受,不会牵连他人。今天则不同:因为我有自己的家庭。家庭是社会的细胞。家和万事兴。家不和呢?整天生活在热战和冷战的交替之中,这日子还怎么过?如果这个不和并不是因为其他原因,仅仅是因为我的那支虽然是正义的,但却招惹是非的笔所造成,那代价也太大了,太惨了。

自从那天各位光临,我的老伴当晚就做噩梦。梦见我被你们抓走了,而且受到无情摧残,以至于遍体鳞伤、血迹斑斑。平日炯炯有神的双眼,也紧闭着,双眉紧锁。她终于被吓醒了,大汗淋漓,急忙跑到我的床前察看,看到我正睡得香甜,才放心回到自己的床上。但再也无法入睡,直到天明。一大早就给远在南方的女儿打电话告状,诉说昨天的故事。女儿马上对我埋怨:你太自私,只顾自己,愿意写什么就写什么,一点都不考虑我们的安全和心情。由此,我陷入了内外夹攻的境地,无言以对。

再三考虑的结果,我不能不屈服,妥协。

妥协的出于无奈,屈服是迫于压力。我的生平,有两次屈服:第一次是在监狱里。由于求生,明明我做的是正大光明的正义之举,却不得不违心地承认自己有罪。如此苟活了20多年。第二次就是现在。明明我所做的都是合理合法的正当事情,却不得不强行停止。不敢坚持自己正确的做法。这种屈服,在中外历史上同样并不鲜见。

历史是无情的,一时胜负在于力,千秋功罪在于理。在强大的专政机器面前,任何个人的力量都是孱弱的,不堪一击!但请千万记住:千秋功罪在于理!我虽然屈服了、妥协了。但仍然坚信:在我手里,因此,我必将赢得千秋功罪的最后裁判!同时,毛泽东也必将受到道德法庭的严峻裁判。

维稳大军的各位先生们:如若不信,请拭目以待!

也许我不能看到那一天,但我的文字会留给明天,让人们去评论。为此,我感到非常欣慰:我做了我所应该做的,只是还远不能做得更好、更完善。



【注1】请看我去年写的文章《沉痛的悼念》见附件。

【注2】胡风这个人才华横溢,但口无遮拦,说话尖酸。他在私人通信中写道:“董事会里无内行”。‘董事会’当然就是指党中央、政治局等等领导机构;其中当然包括毛泽东本人。这个话不能不传到毛泽东的耳朵里。如果大度一点的人,无所谓,一笑置之而已。但毛泽东可不是“大度”的人,相反,龇睚必报!从他青年时代在北大图书馆当管理员时的上级张申府(对毛要求很严,曾经批评他写字如龙飞凤舞,多次勒令重写),一直到罗隆基(曾经说过:无产阶级的小知识分子不能领导资产阶级的大知识分子)都毫不客气地给予报复。

有报复心也罢,如果是平民百姓,报复一下,只不过打打口水战而已,事情不大。如果报复心和权力结合,特别是和最高权力结合,就不得了。轻则使人受辱、受刑,重则令人家破人亡。胡风便是一例,他为自己的口无遮拦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毛泽东逞一时之快意,狠狠地报复了一把。但也付出了代价,甚至是更大的代价:从革命领袖堕落成为诬陷他人致死的刑事犯!虽然逃过了当代的法律审判,决逃不过未来历史的审判、道德的审判。这个教训太深刻了,也太具有借鉴意义了。如果推广开来,所有的掌权者都应该引以为戒。一旦权在手,当然可以任意而行。但切莫忘记:上有青天,下有人民,还有历史,一切快意当前的所作所为都不可避免的付出代价。历史昭昭可考。多少帝王将相,凡滥用权力者都受到了历史的惩罚。江青、康生、谢富治……外国的希特勒、斯大林、波尔布特等等。我衷心地希望,这个名单到此为止,后继无人。不要再添加新的名字了。

【注3】请看附件《毛泽东绝密文稿》


附:


中国文化传统从来都是尊右而贬左。关于左与右的区别,我最近做了一点考证。自古以来(套用官方媒体在对外打口水仗时经常使用的语言)在中华民族悠久历史传统的语境里,向来是尊“右”而贬“左”的,以右为尊,为上,为荣;以左为贱、为卑、为劣。试举几例:

当官的被降职称为“左迁”。汉族人民被异族统治被称为“左衽”(孔子曰:“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矣”)。

官职高者称为“右”(《史记》里介绍蔺相如时说:“位在廉颇之右”就是说比廉颇级别高)。称赞一个人的学识高明就说:“无出其右者”(没有人比他更高明了)。批评一种学说或行为就说:“旁门左道”(相当于“歪门邪道”)。人们都有两只手,但吃饭、写字、打球等等经常使用的是右手,所以被称为正手。也有人使用左手,被讥为“左撇子”。如此等等。

巧啦!再查外文词典。英文里有个词儿:Right 什么意思?既可翻译成为“右”,也可翻译成“正确”。看来,在老外的心目中,“右”通常就代表“正确”。

这个悠久的文化传统到了1949年,完全颠倒了:以左为荣、为尊,以右为耻、为贱!  凡是不符合毛泽东个人喜好的,统统被打入“右”字行列:右派、右倾等等!这真是逆天而行!

我们经常说“拨乱反正”,就是要拨开毛泽东立下的逆天之道的坏规矩、错规矩,反过来恢复正确的老规矩;把被颠倒的历史和是非标准再颠倒回来。以右为荣,为尊,为尚,以左为卑,为贱,为耻!

所以,我欢迎人家叫我“胡老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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