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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彪是毛神坛上的祭品 |
编者按:
海外学者朱学渊先生的短文,率真而犀利,在“九一三事件”五十周年之际,很值得一读。
朱學淵
朱學淵新按:昨天是林彪之死的五十週年,那時我正為「收聽敵台」而被勞改;林彪死後,各色囚徒走出各種牢籠,飢餓沈悶愚昧的中國大地上,反軍辱毛言論四起,中國思想也走出了樊籠,它催化了一九七六年的騷動和一九八九年的沸騰。三十三年後,我在美國回憶了叛逆們的喜悅,這篇借題發揮的紀念文章發表在金鐘先生和蔡詠梅女士主辦的《開放》雜誌上,如今又過了十七年,讀來仍能激奮自己的意志。
《开放杂志》编者舊按:最近海内外一片为林彪翻案声,一些高干子弟纷纷立说,为林叫屈,内容涉及九一三事件真相与对林彪的历史评价。本文以广阔的视野剖析林彪在毛泽东政权中的角色,尖锐地批评了那些局限于中共体制内思维的愚昧和虚伪,指出林彪在文革中从拥毛为恶走向反毛杀毛的双重意义。
朱學淵:一堆糊涂虫说林彪
八月初,香港“凤凰卫视”的“鲁豫有约”节目,连续两个周末播放了中国名人吴法宪将军夫人陈经圻女士的采访记。陈大姐抗日战争时期参加新四军,从上海的一个中学生变成了一个革命战士,在一次聚会上唱了一首英文歌曲,引起吴将军的爱恋,而结合成一个美满的革命家庭。
吴法宪夫人上电视为丈夫叫屈
采访的主题自然是林彪“九·一三叛逃案”,是时吴将军是空军司令,事后又是“林彪、四人帮反革命集团”的重要成员,因此对事件的始末有相当详尽的了解。陈大姐年过八旬、言辞谦逊,而且记忆清晰,条理分明,她把周恩来带着吴将军处置事件的细节,说得清清楚楚。依我的感觉,毛泽东似曾通过周恩来挽留林彪,只是林彪去意已坚,乃至“折戟沉沙”了。
对吴将军事后所受的处罚,以至株连家属的做法,陈大姐非常反感,她认为夫君虽是林彪提拔的部下,但只有“工作关系”;而所谓“林彪、四人帮反革命集团”,则纯属子虚乌有。到头来,经常“反对四人帮”的吴将军等,竟与江青等同上了一个被告席。对共产党此等“司法”的厌恶,我们与陈大姐有相印之心相惜之感。所谓“胡风集团”,“高饶反党”,“章罗联盟”,“彭罗陆杨”,哪门儿不是假的?有些事情非得落到自己的头上,才会觉得冤枉。
陈大姐提到吴将军出事后,她把与林彪、叶群合影照片、往还书信统统烧了。说来,我们也都经历过那个恐惧的时代,据美国之音报导,《晚年周恩来》作者高文谦先生说,毛泽东也派他的亲信女子谢静宜,把“故副统帅府”中的档案文书“清理”了一遍,灭去了许多蛛丝马迹;大家还都知道,林彪死后周恩来大哭一场。
体制内思维的糊涂和虚伪
最近,海内外一片为林彪翻案声,最执着者自然是闻人林豆豆(林立衡)了,她四下活动为父平反,说的无非是她妈和兄弟害了她爹,林彪本人根本就不知道有个《五七一工程纪要》云云。林豆豆虽在“北大”受过尖端教育,其实是个非常痴愚的女子,当年她向“党中央”密告叶群有“异动”,致使林彪仓促出走,失事身亡。今天,“大义灭亲”的她,却又期待中央还父亲一个“无产阶级革命家”的“光辉形象”。
这种失智人还很真不少,前国家主席杨尚昆之子杨绍明即是一个。年初蒋彦勇医生说杨老先生生前曾经向他表示,“六四”是中共历史上最大的错误;可是小杨先生非但不领蒋医生情,还要连番表示身为党国要人的父亲,是不可能向这个普通军医说这些“圈内话”的。原来,被邓小平愚弄了一盘的杨门之后,还是想要“与党中央保持一致”的。
刘少奇之女刘爱琴是又一个糊涂人,八月间她也在“鲁豫有约”上诉刘家的苦,念及了卧轨的哥哥,和病死的弟弟,可是这位“留苏生”的结论竟是:“我爸爸从来没有反对毛主席,他本来不该搞政治,政治太残酷了!”最可笑的,还数刘爱琴的继母,被毛泽东害死了丈夫的王光美,曾握着吴祖光夫人新凤霞女士(已故)的手,诛心地说:“我们都是毛主席的好学生。”
这些的愚昧或虚伪,就是所谓“体制内思维”的一角一斑。无论是林豆豆、杨绍明、刘爱琴,乃至高了一个辈分的王光美,虽然家人被毛泽东害惨了,而且“姓资姓社”的风水都已经转回了一圈,但他们都还是要“拥护毛主席”,死了还想“进八宝山”的。当今为林彪翻案的格局,还会朝这个忠毛的“牛角尖”里面继续钻下去。
在形形色色的翻案活动中,又以美国吴金秋教授的“说不清论”,最令人困惑了。吴教授是吴法宪将军和陈经圻大姐的女儿,八十年代后期来美留学,于某校获历史学硕士学位,现任Old Dominion大学教授。美国之音报导她日前在纽约说,关于林彪事件“……应该出来的真相,都已经出来了,各个地方的材料都出来了,如果现在还没有出来的,那就是一个谜了,历史的谜案是很多的”。她强调没有充分的根据证明林彪企图出逃苏联。
我们要说清林彪的问题,还得剖析林彪其人。
军事天才变成山大王的佞臣
说来,黄永胜、吴法宪、李作鹏、邱会作等将军,只是一群聪明而勇敢的造反农民而已;而林彪则是一个运筹帷幄的天才。史学家周策纵先生曾对我说,抗战时他在重庆侍从室工作,多次参加两党高级将领与会的军委会会议,有一次林彪受蒋介石命,即席分析国际战局,是他记忆中最精辟的讲话。我想,在座的委员长一定会想:我为什么罗致不到这样的人才?
人才大都向往理想;一个政党有理想,才能揽聚人才。共产党那时有理想,于是才得了林彪,他一人将兵,就打下了半壁江山;而周恩来一舌如簧,又说动了天下的人心。可是,得了天下又如何?“时间开始了”,理想就化为狂妄,十年功夫,毛皇帝就把中国治得一团糟。
事情不顺利,就会有分歧;而这个号称“在斗争中成长”起来的中国共产党,总要把一切党内分歧都说成是“斗争”,而斗争又必然“残酷”,因此就一味地“残酷斗争”了。那些原本的人才,经过权力的腐蚀的和斗争的恐吓,有些变成了奴才(如周恩来),有些变成了奸佞(如林彪);而彭德怀等人则是“为民请命”的例外。
一九五九年夏天,共产党在庐山开“神仙会”,可是彭德怀才入仙境,就激怒了毛泽东,会议就开成了湖南人的“操娘会”。毛泽东会中搬林彪上山,八月一日林彪有备而来,在常委会上发言:“彭德怀是野心家,阴谋家,伪君子,冯玉祥。中国只有毛主席是大英雄,谁也不要想当英雄。”一枪就把彭德怀放倒在地,而大英雄的“最亲密的战友”,也就隐然成形了。
彭德怀是个率直而缺乏含蓄的人,他还没有从“胜利的光环”中解脱出来;而两湖三湘出来的革命人物,说话又非常尖刻,如果他不说那句“小资产阶级的狂热性”的名言,历史或许会改写不少……。但是,依了毛泽东的性格,他彭德怀躲得了一回,也决躲不过二回的。然而,从新式的“公共关系”或“谈话艺术”的技术层面来看,依了这些农民领袖的冲头冲脑和磕磕碰碰(也算是中国的文化特色),他们难免一天要互相翻脸的。
再说,共产党这个“打江山,坐江山”的政治──武装团体,除熟习“斗争”和“兵法”外,并无其他的见识和专长。因此,林彪也就只能以“出其不意”的“军事艺术”,来执行领袖“歼灭”同志亦战友的“战略部署”了。这回林彪虽然打倒了彭德怀,却成全了彭德怀的万世名,最后又把他自己钉在“野心家,阴谋家”的耻辱柱上。
毛泽东的罪恶超过两千年专制总和
中国的农民造反运动一直没有什么出息,信奉“马列主义”的中国共产党,比捧着“马可福音”的天国洪杨,并没有什么长进。“庐山会议”虽然没有流血,但“文化革命”比“天京内讧”,不仅毫不逊色,而且“青胜于兰”了。有了“枪杆子”在党内斗争中为“山大王”护驾,毛大王也就更加随心所欲,共产党就从庐山上一路滑下去,先似势如破竹,后来就车毁人亡了。
到林彪死,共产党执政二十二年。其间毛泽东所作的恶,比秦皇以来二千二百年的“历史总恶”还要多。而林彪“助纣为虐”的十二年(1959─1971),又是中国五千年历史中最饥饿、最恐怖的时代。可以断言,没有林彪的坚定承诺,毛泽东绝不会贸然发动文化革命;而牺牲林彪记恨的革命将领贺龙、罗瑞卿等,又是毛泽东与林彪的罪恶交易。
这样的惨剧,完全起于毛林的罪恶合作;而罪恶又加速了罪犯间合作的破裂。两人迅速走向对立的起因,还在于毛泽东的反覆无常。他很想结束文革,但一次一次因“干扰”(如“二月逆流”)而延误,在他骑虎难下时,“打击面”又一再扩大;“九大”鸦雀无声的场面,使他敏感党心已去,于是想笼络一些“老同志”(如陈毅)的旧情,因此开始疏远得罪人的林彪,还在斯诺面前说了许多林的坏话,并借是否“设立国家主席”的议题(至今令人莫名其妙),把与林亲近的陈伯达打倒,而且有起用张春桥的打算。
林彪一生为人机警,当更非弱辈女流,我们可以想像他对毛泽东不仁不义的愤怒:“我为你出生入死打天下,为你把战友同志得罪光,到头来你要放我的坏水,叫我孤家寡人,何处落场?”的确,以当时林彪恶人做尽的处境,接不了班,就是灭亡。于是,这个中国历史上少有的“奸佞”,又立刻拾回了他的曾经造反的“英雄”本色。
《五七一工程纪要》:讨伐暴君的檄文
时光流逝了三十多年,让我们重温林彪父子的造反组织“小舰队”的纲领──《五七一工程纪要》,它说:“B─52(指毛泽东)好景不长,急不可待地要在近几年内安排后事。对我们不放心。……他们的社会主义实质是社会法西斯主义……他们把中国的国家机器变成一种互相残杀,互相倾轧的绞肉机……把党和国家政治变成封建专制独裁式的家长制生活……他滥用中国人民给其信任和地位,历史地走向反面,实际上他已成了当代的秦始皇,……他不是一个真正的马列主义者,而是一个行孔孟之道借马列主义之皮、执秦始皇之法的中国历史上最大的封建暴君。”
不能不说,这是与专制决裂的誓言,这是讨伐暴君的檄文。不管这是录自于一个部下之笔,还是发自于一个奸佞之心,它的英雄气概和对历史的洞察,都大大地超越了一切同时代叛逆者。而毛泽东居然公布了这份暗杀的密谋,他以为人民将站在他这一边;可是这些阴谋的言辞,激起了一场举国的思想解放运动。
人人都应该记得,《纪要》给叛逆们带来的幸灾乐祸的激动,连愚钝的保皇奴婢们也觉察到皇廷梁柱的断裂,“林副主席亲自指挥的”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无地自容,而囚徒们开始走出牢笼,尴尬的毛泽东招回了邓小平,周恩来则嚎啕痛哭……。这是中国共产党空前难堪的时刻,从此流言四起的中国,开始了新的社会躁动。
林彪“自我爆炸”的最大受益者是邓小平,他长林彪三岁,长征路上毛泽东曾经训斥林彪“你还是个娃娃”,邓小平和林彪落在毛泽东、张国焘、周恩来、朱德这群核心中,当然只能算是“小字辈”;但以与毛泽东的私交和果断干练,他们都无人可及。毛泽东所赐予的宠辱,难说不会构结两个能人的“瑜亮情结”。邓小平说的“林彪不死,天理难容”,倒是他见到隧道尽头亮光的喜悦;可是他一复出,又操之过急……
楚人林彪,是一个剑客。他知道自己的份量,更明白战略实施的难度;而投奔交恶的苏修,等于把剑头刺入毛泽东的胸口。尽管,剑折断在蒙古的荒漠,毛却被他的死讯击得精神崩溃,几乎与他同归于尽;事后,他一定后悔把事情搞得太过火。五年过后,毛泽东打发温顺的周恩来先行离世,天安门前燃起了精神暴乱的烈火;是年秋,在林彪领唱的“秦皇的时代,一去不复返”楚歌声中,湘人毛泽东结束了他罪恶的生命。
善良人的思想,很难兼容林彪既“英雄”又“奸佞”的两面人格。曾有追求理想的功勋的他,本没有必要去扮演一个帝王的谄媚之徒。但我们这个“不厌诈”的民族的最不诚实的领袖,把他推上了“党性”的最高峰。然而,在反覆无常的党内斗争中,即便是奸佞,也无以“从一而终”。
按理,学术是要把问题“搞清楚”;而之于局外人都能看得清楚的问题,连自己母亲都已经说清楚的事情,为什么对身为历史学家的女儿,反而倒成了“谜”呢?点明了说,就是吴金秋女士还有“体制内思维”残余,不敢面对林彪企图杀毛的“大逆不道”。倘若吴女士仍兼承乃父对毛泽东的敬畏之心,和对林彪的知遇之情,那末事情就永远也说不清了。
二〇〇四年九月六日
香港《开放杂志》十月号首选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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