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作者 程映虹 美国特拉华州立大学历史学教授,居美二十余年,为多家华文媒体撰写专栏文章。
四年一度,美国社会再次被大选撕裂,而且被撕裂的程度史无前例,全世界不但观者如堵,而且有目共睹。很多反对选举和怀疑民主的人或是津津乐道,或是幸灾乐祸。
作为一个对种族主义和奴隶制深感兴趣的历史学者,我了解美国历史的阴暗面,对当今美国制度和社会正在面临的很多棘手的问题甚至正在犯的错误至少也有一些观察。但是作为一个不算太新的移民,我想在这里用“有图有真相”的方式表达这样一个感受:无论美国民主的原则和制度在多大程度上能够被世界其他地方“复制”,在美国本土,不但对于土生土长的美国人,对于新移民,它也仍然是这个国家最美丽之处。
左面这张照片上的这位女士叫Patty Foltz,她正在竞选我居住的选区的本州的众议员席位。几天前的一个下午,我正要去上课,她和一个选举助手按响了门铃。我开门后她满脸堆笑,先抱歉打扰,然后自我介绍,递上名片。右面这张照片是她寄到每户人家的竞选广告,其正反面是她的个人背景和家庭情况加上她的“竞选纲领”。等我开车出去经过社区门口时,看到她那辆贴着竞选标志的家用汽车仍然停在路边,我于是下车,提出和她拍个照,她满脸堆笑地答应了,马上从车里出来和我合影。
她是职业政治家吗?不是。她是一个有36年教龄的中学教师,现在退休了。她的竞选纲领要点是为选区内的学校争取更多财政资源,确保社区居民安全,允诺和选民以及社区之间更方便的联系和互动。美国很多州的州一级选举安排在与联邦选举同时,所以,选总统的时候也常常是选举本州政治家的时候。我注意到,中国很多对美国选举的讨论都集中在联邦和总统的层次上,很少眼光向下深入到州和州以下地方政治的层面。
上面这张是寄到家中的竞选广告,来自本州的民主党。我家三位选民上次都投的民主党,这次就收到民主党的广告。广告上是代表民主党的候选人,从左到右依次为总统(即希拉里·克林顿)、州长、州的联邦众议员、副州长和保险业专员。有些读者可能会对保险业专员一职有疑问。美国很多州政府重视保险业,为此专设一个政府专员的位置,其地位相当于州政府的厅长,负责监督各类保险公司在本州的业务,发放营业许可,接受消费者的投诉。
上面照片中这三张纸片是独立于党派的州政府寄到家中的选民登记卡,正反两面写明收信人的参议员和众议员的选区、初选和大选的日期、选民登记方式,以及选举管理部门的联系方式等等。此外,因为上次投票时我们登记的是民主党,这次登记卡上“党派”一栏就仍然是民主党,当然选民自己任何时候甚至到最后一刻都可以“叛党”而不受任何追究。
我按照上面列出的网址上网作了选民登记,一共几分钟就完事了。
我至今仍然记得多年前入籍后第一次去投票时的情景。我所属的投票站设在一个中学。那次我没有事先登记,投票站内的工作人员就从花名册上找到我的姓名,让我签字,再给我一张登记纸片。我把这张纸片交给房间对面的一位工作人员,然后就站到被塑料布遮住的投票机前,在我支持的候选人(记得有正副总统、正副州长、州议长、州财政和警察厅长等等)名字后面一一按下红灯,最后再一起按下“发送”的按钮,整个投票过程就结束了,前后不过才三四分钟。
等我投完票,一掀塑料布出来,一位中年女士满脸堆笑迎上来轻声问:“这位先生,您是第一次投票吗?”我说是。她转身对在场的工作人员和其他选民拍拍手,让他们安静,然后高声说:“女士们、先生们,这位先生是第一次投票。”在场所有人齐声欢呼,鼓掌,有的还跺脚吹口哨,足有十多秒钟,然后再忙各自的事。
投完票出来,夜色苍茫中,学校门口的选举工作人员也象对所有投完票出门的公民一样满脸堆笑地说:“谢谢投票。”
那是我在美国二十多年中最感动的一刻。
上面这两张照片,是数年前我太太和儿子在本州一个农产品展销集市上偶遇本州联邦参议员卡珀(Thomas Carper)。当时这位贵为全美国100名的参议员之一的政治家没有随从,手里拿个笔记本随意闲逛。特拉华州很小,作为本州选出的参议员,很多人都认识他,他就和他们像邻里一样打招呼拉家常。看到具有明显东亚移民特征的这个母亲和男孩,他满脸堆笑,俯下身和小孩聊几句,对他们和自己合影的要求一口答应。照片是用我太太携带的照相机请别人照的。
美国政治中有“babykisser”一词,讽刺的是那些用向孩子们讨好来取悦选民的政治家。卡珀那天是在baby kissing吗?我不知道。不过我相信,他并不知道这对母子是不是公民,他也绝不可能在问了“你们是公民吗?”之后再决定要不要对着这个孩子弯下腰来讨好他的母亲。在他,这不过是一个很自然的反应和举动罢了。
有图有真相的最后一张,是副总统拜登今年五月来我校出席毕业典礼。当时我作为正教授,坐在下面很靠前的位置,用手机拍了一些照片。拜登是出身于本州的政治家,过去长期是本州的联邦参议员。作为应邀嘉宾,他那天发表了长篇演讲,主题是“人怎样才能既成功又幸福?”。他用自己从政几十年阅人无数的经历,把这个听上去很“鸡汤”的话题从一个很平等的角度对着在年龄上是自己孙辈的学生娓娓道来。我校的学生多半是工农子女,他强调说:永远不要忘了你出生长大的那条街道,那个社区。我记忆中,这是他讲话中唯一听上去有点像是不容置疑的教训的口吻。
半个多小时的演讲,七十多岁的拜登始终声音洪亮,目光不断扫视听众,极少看面前的演讲词屏幕,以至于我以为他根本没有讲稿。我问了身边的同事霍夫教授,他是美国政治学家,他说讲稿还是有的,你看不出来罢了。
演讲完毕,近千名毕业生按照学院的顺序排成长队,一个个走上主席台,从拜登手里接过毕业证书。拜登和他们一一握手,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证书交给他们,再摆好姿势合影,很多学生还和他寒暄。他从头至尾满脸堆笑,对每个学生——无论男女和种族—都一丝不苟地重复这个程序。在这个可以说是单调而漫长的过程中,你根本看不出他有一丝疲劳和厌倦的神色。
在眼下美国这批联邦一级的政治家中,拜登以善于做出亲民姿态而著称。我相信,那天他心中一定牵挂着几个月以后的大选。你甚至可以说他和每一个学生的微笑、握手甚至寒暄,都有“请投民主党的票”的暗示。
对于很多在美国出生和长大的人来说,从联邦到州的各级选区的政治家们那满脸的堆笑,不过是一种拉票策略和推销手腕。但从一个移民的角度,我是这样考虑的:你是要满脸堆笑的政治家向你乞讨选票,还是要一本正经的政治家向你强索忠诚?答案事关你在政治权力面前是否享有作为一个人的起码的尊严,而并不取决于对形形色色复杂的政治、经济和社会问题提供的方案。
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一个能给予和保证个人在政治权力面前享有尊严的国家,就是一个美丽的国家。
(文中图片均由作者提供,来源:西洋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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